胖子奧吉塔的幸福舞鞋 我穿40號的上衣，我腰線上肥肉一朵朵，我稍微低下腦袋，就看得見層層疊疊的下巴。 好在妹妹出落得一年比一年漂亮?？伤肿约哼€是一點(diǎn)也不滿意，她MSN上最新的名字是“呀呀憑什么覺得我漂 亮？！” 對，妹妹的名字叫戴芽芽，我叫戴依依，我們相差三歲，卻跟兩代人差不多。我倆走在一起，沒有一個人相信我 們是姐妹。是呵，一頭大象怎么會和一只輕盈的小鳥是一家？ 一樣搬家到另外一個城市，一樣轉(zhuǎn)學(xué)一樣離開了老朋友。妹妹很快就有了一大撥新朋友，同學(xué)、同學(xué)的同學(xué)；網(wǎng) 友、網(wǎng)友的網(wǎng)友，像滾雪球一樣，整天約會不斷。 我的生活狀態(tài)特別靜止，白天在電腦前噼哩啪啦敲字，我喜歡電腦輸入員這個工作，安靜、機(jī)械。晚上窩在家里 做沙發(fā)土豆，沒完沒了看韓劇日劇國產(chǎn)偶像劇。 芽芽放暑假，老爸推托了所有手頭的工作，準(zhǔn)備開著車子搞一次全家自助游?！耙酪?，想去哪里，隨便哪里呵?！崩? 爸一臉殷殷切切熱熱烈烈。 好熟悉的問話方式呵，我一時走神了，不知從歲月的哪一段里傳來一個明亮的聲音――“依依，想吃什么，隨便 點(diǎn)呵！” 那個明明口袋里只裝了5塊錢，卻儼然是個大富翁的男生。就是那樣溫暖可愛的腔調(diào)，那樣大包大攬，那樣恨不 得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奉獻(xiàn)在你面前，只要你燦爛一笑…… 雖然我在咕咕嘟嘟冒著熱期和香氣的小吃攤前差點(diǎn)難以自控，最終只吃了一碗豆腐粉絲湯，還撥了一大半到他 碗里。他不干，我就威脅他，“要是我變成了胖子奧吉塔，看你還舉得動我不？”奧吉塔、奧吉塔，美麗的天鵝公 主，這個名字讓我隱隱地難過。 老媽看見我失魂落魄的表情，一疊聲叫我，“依依、依依，我們這次就依你。你說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 “天鵝湖。”我努力恢復(fù)平靜，輕輕報了一個地名，“一個鄉(xiāng)下地方，不太出名的?！蔽冶M量平淡地說，“以前聽人說 起過，想去看看，行嗎？”六年，埋在心底的愿望終于在某一天勇敢地跳出來了。 我聞到風(fēng)里有泥土的味道，還有干干的草味道。漸漸水的味道冒出來了，對，就是他說的那種青青靈靈的水的味 道，我知道，天鵝湖快到了。 那天沉默寡言的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那天，我和他都很快樂。畢業(yè)公演經(jīng)典芭蕾舞劇《天鵝湖》片段，主演的名 單終于定下來了?？量痰睦蠋焸兦羧f選，我和他過五關(guān)斬六將，分別扮演歷盡磨難的被魔王變成天鵝的奧吉塔 公主和不顧一切拯救她的英俊的王子。 他平生第一次喝啤酒，臉紅紅的，和我說了好多好多話―― “小學(xué)五年級，我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看到了楊歷萍跳的《兩棵樹》，她穿著傣族的小衫，露著肚子，可以清楚地看 到肚子到肚臍眼之間的身體動作。我驚呆了，原來舞蹈可以讓身體變得這樣神奇。我偷偷跑到天鵝湖邊，湖水像 鏡子一樣，又清又亮，我把衣服掀起來開始模仿，看到身體一漾一漾，太美了，我下了天大的決心，一定要學(xué)習(xí) 舞蹈！” “一天我站在地上兩腿一分開，就差那么點(diǎn)就下去了，我說我一定要下去，猛下一壓，整個人就下去了，太痛了！ 虧得草地很軟，要不韌帶撕裂了都說不定?！彼峦律囝^。 他第一次自說自話地闖進(jìn)舞蹈學(xué)校招考現(xiàn)場，穿著肥肥大大的衣服，滿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說，“收下我，收下我，我 要學(xué)跳舞！” 校長覺得他很逗，隨口問他什么地方人，他回答：“天鵝湖?！闭锌冀淌依镆魂囖Z笑。他像沒聽見那些笑聲，像一 個陀螺一樣踮起腳尖無至盡地旋轉(zhuǎn)，動作沒有章法，可肢體柔軟得不可思議，所有人頓時就默不作聲。 “天鵝湖，人杰地靈啊。”校長的臉興奮地放出光來，“你跟誰學(xué)的？” “電視?！彼瓜履X袋說，“可我沒有錢，你們收不收我？我一定好好學(xué)，拼命跳！“ ”收！”校長當(dāng)場拍板，“你天生就是跳舞胚子！” 爸爸媽媽帶著妹妹去別處轉(zhuǎn)去了，看的出來，他們想給我留一些空間。我一個人抱著膝在天鵝湖邊坐下來，松開 發(fā)圈，讓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我日益擴(kuò)展的臉盤。以前我喜歡把頭發(fā)盤成髻，露出光潔的額，小小的瓜子臉，還 有修長的脖子。我頭戴白色羽毛球的頭飾，身著裸露肩膀的胸衣，沙沙作響的多層尼龍紗短裙，雙臂如翅膀揮動 著旋轉(zhuǎn)，就是優(yōu)雅純潔的天鵝公主奧吉塔，亦真亦幻，楚楚動人。奧吉塔與她的王子跳著抒情雙人舞，時而相互依偎，時而騰空躍起。我耳邊響起了那熟悉 的管弦樂旋律，小提琴熱情如歌，大提琴纏綿呼應(yīng)。畢業(yè)公演的選拔賽，我和他一氣呵成 這段舞蹈的“二重唱”，得到了最高分，我們克制不住高興，手拉著手出去慶祝了一番。 “為什么告訴我那么多？”那天沒有杯子，我們兩個人湊著瓶口你一口我一口喝啤酒。 “因?yàn)槲抑?，你是這世界上待我最好成績的女孩……” “不要說了……”我阻止他說下去，我做那件事情，完全不需要他任何感謝或者回報，甚至， 我根本不想讓他知道。 他像沒聽見，盯著腳上那雙嶄新的舞鞋，一字一句，用發(fā)誓一樣莊重的口吻說：“戴依依， 我一定要報答你，用我的方式！”后半句，他咬字咬得特別重。 他現(xiàn)在在哪里？又正在做著什么？他早就忘了我吧，這不也是我一直希望的嗎？舞蹈里的 王子，根本無力解開一個變成胖子的奧吉塔的咒語。 是啊，誰又能解開胖子的咒語呢？我不愿再呆下去，我要回家。老爸飛快發(fā)動汽車，天不 遂人意，車子原地伏倒。老爸檢查了一番，宣布水箱沒水了。 “我去提水！”芽芽自告奮勇去提水，“呵呵，我還沒看見天鵝湖呢！” 只一會兒，就笑吟吟牽著一個人回來了，還幫她提著水桶?！扒乩剩爬傥枥蠋??！毖垦窟@ 邊忙著介紹，那邊秦朗已經(jīng)幫著老爸往水箱里加水“我老家就在這里?！鼻乩收f，“你們怎么到這里的，一般游人找不到這里來呀?！? “是姐姐！”芽芽把頭探進(jìn)車子，看意思是要介紹我和秦朗照個面。我的天，我的心不再跳 了，居然是他！我蜷縮起身體，一動不動。要是可以，我真想把自己折疊起來塞在車坐底 下。 “呵呵她睡著了，車?yán)镉锌照{(diào)，呵呵，我姐姐特別怕熱，胖子么。”芽芽熱心地解釋著。 車子發(fā)動起來來，“我們帶你回城吧，反正順路！”芽芽熱情相邀，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出， 因?yàn)榍乩适菐浉缫粋€。一路他們時不時聊幾句，芽芽問秦朗是不是哪里都可以跳舞？ “每次回家，看見鏡子一樣的湖泊，人就像通了電一樣，不可抑制情不自禁就跳起來了。” 他一點(diǎn)也沒變，他聲音的每一個音節(jié)，像一顆顆釘子敲進(jìn)了我的心里。 我仰趟在后座，臉朝里側(cè)，裝作睡得過去的樣子，我的心再也沒有力量去想什么了。 一個十字路口附近，秦朗要求把他放下來，留了句“有空來玩哦”，就像一朵云一樣飄然而 去，我悄悄注視著他漂亮的脊梁骨?！翱?，和姐姐的名字一樣！”芽芽叫起來。我跳起來。 窗外一塊醒目的招牌一閃而過――依依芭蕾舞館。我覺得一顆心要跳出胸口，可是悲哀接 踵而來，就算依依活生生站在他跟前，他也認(rèn)不出來了。還好，還好，我馬上又慶幸，虧 得他沒認(rèn)出我來。要是看到他難以置信的那種眼神，我情愿立刻掉。 從天鵝湖回來以后，我越發(fā)不愛動了。芽芽卻提出要到秦朗開的芭蕾舞館學(xué)芭蕾，把其他 什么跆拳道啊、鋼琴班啦毫不可惜全扔了。 芽芽的學(xué)舞生涯很順利，每次回家都像小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秦朗怎么怎么獎勵她和另 外三個進(jìn)步特快的女生了，她們已經(jīng)被選拔出來跳“四小天鵝”片段了。 “秦朗請我們到面包新語里喝午茶耶。他只許我們喝紅茶，親手把點(diǎn)心切得小小的你們就當(dāng) 解饞，少吃點(diǎn)哦?！? “午飯后休息，我們坐在訓(xùn)練房的地板上，秦朗放好看的片子給我們看。英國的《舞出我天 地》姐姐你看過么，就是說一個男孩他爸爸要他學(xué)拳擊他硬要不顧一切去學(xué)芭蕾的。秦朗 和電影里的人一起轉(zhuǎn)圈和跳躍、奮力跳動，好象電影里的小男孩就是他一樣……” “不過，秦朗什么都好，就是有一點(diǎn)――”芽芽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小氣！他有幾樣寶貝絕對不 能碰。我們要排練《天鵝湖》片段，想問他借了去照做，結(jié)果他也不肯呀?！? “什么寶貝呀？”我差點(diǎn)忍不住要問。 “我一定一定好好跳，要在四小天鵝里跳第一，秦朗會不會讓我跳上天鵝公主呢？喔，奧吉 塔，秦朗一直在找他心目中的奧吉塔呢……”晚上，芽芽還在念叨著秦朗，直到進(jìn)入夢鄉(xiāng)。 芽芽臉上流淌著甜甜的憧憬。望著她，我覺得有點(diǎn)孤單，不是悲傷，也不是嫉妒，只是孤 單。我翻身下床，蹣跚著走到客廳。站在碟片架前，只一眼，就準(zhǔn)確無誤找到那張碟片― 《舞出我天地》。買來很久了，一直不敢看，怕輕易就勾起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失落和難過。 電視屏幕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天鵝湖》的旋律響起，礦工的小兒子布萊特以一個優(yōu)美的跳躍 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清晨的練功房，我悄悄推開門，一個身影飛旋著掠過我的眼前。呀，我還以為我是起得最 早的練功學(xué)生呢。我低頭，忽然發(fā)現(xiàn)地板上的點(diǎn)點(diǎn)血跡，再仔細(xì)看，天，竟然是他流的。 他光著腳，腳趾和腳掌都磨得血跡斑斑。蕾舞鞋的鞋底都是薄薄的，練得越猛，壞得越快。他練得那么賣力，鞋子完蛋得好快。 雖說減免了學(xué)費(fèi)，鞋錢卻在天上飛。我悄悄買了一打男生舞鞋一古腦塞進(jìn)他更衣箱。上課 的時候，我看他套上了新舞鞋，靦腆又迷惑地四處張望著搜索著，我的心里樂開了花。 后來我計算著他舞鞋消耗的速度，定期給他輸送“炮彈”。可他很固執(zhí)，除了上課，平時訓(xùn) 練還是光著腳，根本不舍得穿鞋，旋轉(zhuǎn)過處，血跡斑斑。終于我忍無可忍，跳出來指責(zé)他 是在自虐。他眼睛一亮，牢牢一把抓住我，大叫―“到啦，這下你再也跑不掉啦？” 一邊跌在回憶里，一邊看著小演員杰米貝爾在大街上奮力跳動，提醒著我生命就是不斷地 跳出框框、掙脫束縛……心湖掠過一陣麻酥酥的感動，我終于對自己說：要不，偷偷再去 看看他現(xiàn)在跳舞的樣子？ “依依芭蕾舞館”里靜悄悄的，我進(jìn)去時空無一人。我脫了笨重的松糕鞋顫巍巍踏上地板。 錚亮的扶手欄，整面的落地鏡，一切熟悉得像昨天才離開。忽然，我眼睛定住了，訓(xùn)練館 里一面的墻壁上，十幾只姿態(tài)各異的芭蕾舞鞋，擺成一個大大舞鞋的樣子。蝴蝶結(jié)圓頭式 樣，真正跳躍舞臺上的綁帶模樣，好象只要綁上它，動人的旋律就會在腳上旋轉(zhuǎn)開來！ 我忍不住摘下來看，每一雙鞋底標(biāo)著年份，奧吉塔1999年、奧吉塔2000年…奧吉塔2004 年，我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顫抖起來。 “你找誰？”我聽見背后的大門“吱呀”打開了，一群人涌進(jìn)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問。 “啪嗒！”“奧吉塔2004年”從我手掌里滑落，那是一雙深寶藍(lán)、淺金和淡粉紅交織的緞子舞 鞋。我第一個動作就是翻動手掌擋住臉部，完全是下意識里做出來的。 “姐姐！”芽芽叫起來。 “哇！”已經(jīng)有女生在驚叫。我地頭看著肥碩的身材，我早已不屬于這里了呀。 他一步步走來，被一群天鵝一樣美麗的女生簇?fù)碇议_始呼吸不暢。他蹲下來，揀起那 雙漂亮的舞鞋，用手拂去上面的一點(diǎn)點(diǎn)灰。站起來時，他有點(diǎn)驚詫地掃我一眼。我有一雙 和龐大的身體決然不相稱的秀氣的小腳此刻，我好希望掙脫這幅難看的皮囊，就象奧吉塔公主終于戰(zhàn) 勝了魔王的魔法，露出玲瓏浮凸的身段，還有燦爛的笑容。 奇跡，不可能再發(fā)生第二次了，我也再付不起那么危險的 代價了。 六年前，我和他成為是天鵝公主和阿弗雷德王子的不二人選， 聯(lián)袂主演我們那級的畢業(yè)公演。臨近公演的前半個月，我們排練雙人舞時， 他舉起我時感到吃力，漸漸一次比一次吃力。我體重在不可抑制地增加，在 我哀哀的欲言又止的眼神里。他咬著牙忍受著保密著。 終于有一天，激烈的旋轉(zhuǎn)中，我裙子的背部突然繃開了，他為 了替她掩飾，緊緊貼著我跳舞。 我瑟瑟發(fā)抖，感受到他火熱的皮膚。 到底也沒瞞過校長的火眼金睛，提出要撤換我，后面不知有多 少女孩子等著輪上做天鵝公主。我哭了，求他給我時間，我保證在一個星期 里恢復(fù)體型。校長不信我能做到。他挺身而出，“我只認(rèn)依依一個奧吉塔。 她撤，我也撤！” 校長很氣一個學(xué)生居然出來威脅他?？墒撬脑掃€是挺管用， 學(xué)校里優(yōu)秀的舞蹈男生太少，他是王子的完美人選。 我也說到做到，在一周里神奇地消瘦，恢復(fù)婀娜窈窕的身材， 甚至比減肥前還瘦。 他看著我，眼睛里除了吃驚、贊嘆，還有一種不安?！澳阍趺? 弄的？”他咕噥著，“不會有事吧？” “呵呵，”我?guī)е玑屩刎?fù)的笑，“我豁出去啦！” 我無數(shù)次回味那個璀璨的舞臺，一幕一幕，我象花瓣重重打開 ，我的奧吉塔事那樣優(yōu)美清新，他也發(fā)揮出色，我們倆，王子和公主，交相 輝映，美得像不真實(shí)的夢境。 跳到高潮處，動人心扉的“天鵝之”，千辛萬苦的我再也支 撐不下去了?！斑恕保腥硕悸牭搅四菢右粋€聲音，我跌落在地上，輕得 象一只蝴蝶墜落，可是翅膀已然斷折。 幕布緩緩拉起，我眼前一片黑暗，一動不動，美麗的脖子 深深地埋在了翅膀里…… 中槍的天鵝了，奧吉塔了…… 現(xiàn)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活生生地就站在 我面前。他似乎要從我顫動的眼神里探究點(diǎn)什么，那里面有一個若蔭若現(xiàn)的 影子吧？他想抓住，又不能置信。 看起來他很迷惑，很混亂，我們呆呆站者，兩個人之間的空氣 都凝固了。 “老師！”是芽芽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我想出一個絕對的好主 意。你不是說我們四個女生跳起來各有各的好處，你還定不下來那個女孩榮 升主角奧吉塔？這樣，我們試著輪流穿穿看你的寶貝鞋子。誰合腳，誰就是 老師的奧吉塔！” 他竟默認(rèn)了。女孩們熱烈歡呼起來，又你推我我推你誰也 不肯排最前面。 他蹲下來，親手一個個給她們套鞋子。我一次次屏住了呼 吸，“喔――”“喔――”……一陣接一陣的惋惜之聲。 鞋子太小，居然沒有一個人完全撐得進(jìn)。 “算啦?！毖垦看诡^喪氣，別的女生眼看著也要一哄而山。 “慢！”他朗聲阻止，“還有一個人！”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接著又狂跳起來，只有一個念頭： 逃。我無法想象當(dāng)我的腳天衣無縫地套進(jìn)那樣美麗無雙的舞鞋，他驚詫得下 巴要掉下來的樣子，我會難受掉的。 逃，還是知趣地逃吧。不要讓自己丟丑，不要讓芽芽丟丑吧。 我一語不發(fā)，發(fā)瘋一樣跑、跑、跑。我實(shí)在變得太多太多，天 鵝湖，我再也回不去了。就讓過去的瞬間成為永恒，就讓那個優(yōu)雅純真的奧 吉塔在他心目中永遠(yuǎn)美麗的定格吧。 那年畢業(yè)公演以后，我再也沒去學(xué)校。關(guān)于我在舞臺上突然昏 倒的原因，爸爸媽媽只說是心臟不好。我大把地吞藥，注射激素，身體象氣 球一樣膨脹。同學(xué)們?nèi)タ此急晃揖苤T外。他也來了，“依依需要靜養(yǎng) ，她不想見任何人?！北Ｄ钒⒁炭涂蜌鈿獯虬l(fā)著他。他垂著腦袋回家，第二 天、第三天……下了課，他堅持不懈地來。 我象影子一樣躲在二樓的窗簾背后，看著他圍著我家的房子團(tuán) 團(tuán)亂轉(zhuǎn)。 我請阿姨交給他一封信，我唯一寫給他的一封信―― “秦朗，對我來說，瞬間就是永恒，不要想太多，不管未來。 我付出代價只要眼前的幸福。不要再來看我，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我眼前 的幸福也會徹底破碎，你肯定不想那樣吧？那么就拜托你忘了我，忘了那只 叫作戴依依的天鵝奧吉塔……” 我看著他打開信封，我看著他把信紙揉成一團(tuán)，“依依，依依 ，你出來！為什么，為什么??？！”我看著他迷惑到傷心，又到絕望。天黑 了，他的嗓子也喊啞了‘ “再見！”他搖搖擺擺地轉(zhuǎn)身離開。 “永別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不出聲地決絕地道別。 雙腿越來越重，人群在搖晃，天旋地轉(zhuǎn)，垂著流蘇的幕布 落下了，燈光滅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又一次撲來了 太累了，就這樣睡下去，不要醒來吧。既然已經(jīng)和他說過永別 了，這次就真的永別好了。我完全自暴自棄，任由自己下墜下墜…… “依依，依依――”好象過了漫長漫長的幾個世紀(jì)，連綿不斷 溫柔的呼喚，象媽媽的手牽著我回家。 我吃力地打開眼皮，看見媽媽流著眼淚又是歡天喜地，“好了 ，好了，你熬出頭了！”我竟昏睡了好多天，醒來，在我身上已經(jīng)發(fā)生多年 來一直盼望的奇跡。醫(yī)院終于找到完全匹配的腎源了，我做了換腎手術(shù)，很 順利地度過危險期、感染期、排異期，康復(fù)指日可待。 六年前，畢業(yè)公演被選上“天鵝公主”的喜悅和是和得了嚴(yán)重 腎病的打擊一起來的。醫(yī)生說我的病需要靠一種含激素的藥控制，我才吃了 幾天，就立竿見影，體重明顯增加。舞臺上那個優(yōu)雅輕盈的奧吉塔是以停藥 半個月的結(jié)果，代價是事后加劑量的激素藥和針劑。 我迅速地變形，每天洗臉我看著鏡子里的那個陌生人，我不能 接受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再也不愿意見任何人。于是媽媽放棄了發(fā)展得很 成功的事業(yè)，我們搬到另外一個城市，和分居兩地的爸爸和妹妹團(tuán)聚。 病情越來越不好控制，藥品每年都在加量，每年我也都在胖。 家里人一籌莫展，爸媽和妹妹全都做了檢查，他們腎的主要指標(biāo)都和我不匹 配。 在這里，從來不認(rèn)識我的人很自然地接受了一個行動遲緩、郁 郁寡歡的超級肥妞。也只在深更半夜，我會塞著耳機(jī)偷偷聽一段《天鵝湖》 的音樂。感覺靈魂從累贅的身體里釋放出來了，感覺他還擁著我翩翩起舞， 快樂美麗似神仙。 只要稍稍閉起眼睛，我就看到了天鵝在湖上飄游。她們都是受 魔法禁困的姑娘，奧杰塔戴著花冠領(lǐng)頭暢游著。王子舉弓欲射，奧杰塔走上 岸來變成了天鵝姑娘，王子萬分驚喜。奧杰塔向王子傾訴自己悲慘的遭遇， 告訴王子，只有忠貞不渝的愛情才能使她擺脫魔王的統(tǒng)治。王子發(fā)誓永遠(yuǎn)愛 她。在魔王的命令下，奧杰塔和天鵝們被迫飄浮離去，王子將奧杰塔留下的 一根羽毛緊貼在胸，決心拯救公主擺脫苦難。 我的身體復(fù)原得很好，我有時輕輕摁著傷口的位置，奇怪，那 不是一種疼痛的感覺，而是火熱火熱，不屬于我又重新給了希望和健康的那 個腎，在我的身體里發(fā)燙 現(xiàn)在不用媽媽扶，我自己也可以坐起來了。我自己坐起來，注 視自己在繡花拖鞋里露出的那一截漂亮的足弓，滿心歡喜。我看得到自己在 不遠(yuǎn)將來的樣子，柔軟的腰肢、頎長的脖子、不再分層的下巴、一點(diǎn)一點(diǎn)婀 娜的體態(tài)…… 就算不能完全恢復(fù)以前的樣子，我還是最幸福的，因?yàn)椋? 奧吉塔終于掙脫了命運(yùn)的咒語，重新變成一個健康快樂的姑娘。 “真想見見他呀，給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心中的感激 滿得都要溢出胸口啦。 上帝肯定馬上聽見了我的心愿，一秒鐘也沒有遲疑。病房 門“砰“一下，被推開了。 我感覺到四周的一切聲音，同房病人咳嗽的聲音、陪床的家 屬拉凳子的聲音、護(hù)士嚷嚷吃藥了得聲音一下子全消失了。 我沒有回頭，雖然不敢相信，但我知道是他。 他一步步靠近我，站在我背后，我聞到一股醫(yī)院的氣息。 “奧吉塔！”他沒有喊我的名字，聲音低低的。 我稍稍側(cè)過臉，透過藍(lán)白條子病號服的門襟，我看見在他的身 上，和我開刀傷口同樣的位置，緊緊纏著紗布。 “不敢相信！”我咕噥著。 “不敢相信！”他也一模一樣咕噥著，“我送你到醫(yī)院，我只 想救你。我請醫(yī)生做了一個檢查，奇跡就這么發(fā)生了?！? 我們的聲音都在顫抖， 雖然設(shè)想了不止一千次一萬次，這樣的見面，還是讓我高興得 想大哭一場！ 他胸口抱著一樣?xùn)|西，就是那雙深寶藍(lán)與淺金或淡粉紅夾雜的 緞子芭蕾舞鞋，圓頭、高跟，配上交叉系帶。 他半跪下來，輕輕幫我脫下繡花拖鞋。小心翼翼把我的腳放進(jìn) 他懷抱里得鞋子里，正正好好，一微米也不多，一微米也不少。 他解開長長的緞帶，一圈一圈細(xì)致地纏繞，從腳背一直至小腿 肚上。 一邊溫溫柔柔地纏繞著，一邊就說了―― “我把你偷偷塞給我的幾十雙跳破的鞋子都保存起來。每年到 了你跳奧吉塔的日子，我都去買一雙最漂亮的芭蕾舞鞋?！? “我沒有什么奢望，只想有一天再見到你，親手給你穿上我買 的最美的芭蕾舞鞋?！? 我手足無措，腦子還是一片空白，他的回報方式實(shí)在太重太美 了。 終于放下蒙在臉上的手需要一年，盡情地哭泣需要一年，找到 重新注視他的勇氣需要一年， 讓他親手給我穿一回舞鞋需要一年，我的手繞過他的脖子擁抱 需要一年，王子和奧吉塔手牽手又回到天鵝湖大概又要一年。 六年就這么輕輕的，在被他纏繞的瞬間全部溜走了…… 美麗無雙的舞鞋被細(xì)心完美地穿在了我的腳上，打完最后一個 小小的精致的蝴蝶結(jié)， 他看了又看， 俯下身體盯著我，忽然咬牙切齒― ― “奧吉塔，我找了你六年，這下你再也逃不掉了！”，那么多年我只保留下來一雙奧吉塔秀美小腳掌。打字不宜，請采納